夏辞弥

贝斯的肋骨


人有音乐以来,就有一伙音乐之神。他们中的有些会常常出现在古老的壁画里,诗歌里,比如风琴、长笛就是这群人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被人用最美的文艺再创作,地位崇高,受人爱戴。另一些小辈的神就没有那么幸运,他们寄生于或者勉强高妙、或者庸俗的旋律里,命运算不上坎坷,但也单调得多。他们之中的最有意思的事,可能就是他们作为主角的那些绯红新闻了。

过去大家总爱聊提琴的故事,这个可爱的娼妇与人类的那些轶事一传十,十传百,神灵们既羡慕,又警惕。乐手爱上乐器实在是太庸常了,只要得到乐神的垂青,灵光就成了一件刮风下雨一样平凡无趣的事,才能和天赋变得不值一提,人无法辨认灵光的快感,于是将它统归于近乎爱情的浪漫。

而天才的乐手又都是天才的谋杀犯,与乐器相爱时心灵中产生的那种奇异的快感让人轻而易举地产生僭越之心,他们爱上乐器,也加害乐器,从前提琴就是一个屡次被害还乐此不疲的神。

在近代的所有传闻里,天才不再降世,提琴也偃旗息鼓,大家都默契地藏在人群中,极少显露神迹。只有贝斯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贝斯,当地人都知道在那个不那么富有的小镇里,经过很大一片麦地拐进竹科,走路七八分钟过后的小道尽头住着一位音乐之神。

贝斯知道每一把琴的过去和空虚,他是代替那些琴活着的身体,把肋骨变成琴弦,主动地共享一切属于器物的命运。他还是个风流迷醉的乐器,是最容易爱上乐手的神,也是最容易蛊惑乐手的神,一旦相信了他,神志就不再被自我拥有,而成了神可以随意抓在手里的东西。

可是贝斯没有那么坏,他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老实话,但确确实实是个老实人。他总是骗了人就自称无辜,被人骗就束手就擒。一旦乐手对他产生绮思,他们只要摔断琴,就能引出贝斯。贝斯为琴疗伤,每一根弦断,贝斯的肋骨就被橡皮刀多刻上一道伤痕,乐手们趁着贝斯虚弱囚禁贝斯。当这些人死亡或厌烦,贝斯就可以逃出生天。

这样的故事发生了太多次,以至于广为流传,几乎成为民间冒犯神明的必修课。人们屡试不爽,而贝斯也没有丝毫警觉。大家嘲笑他做了一个愚蠢而擅于受骗的神,再机敏一些的人则断言这是命运的秘密昭示。

贝斯上一次被人看到从失踪中回来和邻居打招呼时手上牵着一个男孩,虚弱细瘦。有传言说这是贝斯收养的孩子,因为他们的长相毫无相似之处。还有人说,这是贝斯和一个女人的儿子,贝斯爱上了那个女人。

他每天教男孩弹琴,有人奚落他,教导孩子囚禁自己的武器,从来不懂得从过去的事件里吸取教训。只有邻居知道事情不会变成那样,因为男孩是个蠢笨得连贝斯都教不会的学生,看着弹琴的男孩,连他这样的普通人都要叹息天资不足。

很多年过去,几乎在意料之中地,孩子长成了一个糟糕的学生。可是他的嗓音却很好,好得让人惊叹。甚至因为太过美妙引发了神性,人不能再成为人,只要声音响起,草木、岩石会沉迷,蚂蚁都会来到他的脚边。男孩逐渐显露出了真正音乐之神的面貌,人的躯体成为了音乐的身体。

和所有与贝斯朝夕相处的人一样,没有任何意外地,他爱上了贝斯。

人一旦有爱又有了力量就会变得残酷,男孩被贝斯养成了一个罕见的恶童,二十出头的音乐之神除了滥用力量不会有任何建树。他令住在森林里人心肠坚硬,令他们不能再感受文艺音乐之美,用于惩罚他们曾经的国王对父亲的囚禁;和月神交易,改变潮汐的规律,让对他父亲有过僭越之心的人在取水时候溺亡;诱惑乐手成为他的俘虏,背叛他的父亲。所有一切完成之后,只有他在弹奏贝斯。他弹得十分蹩脚,但只要想到父亲只剩他一个门徒,他就不急不慌,放纵地抵着贝斯宣泄欲望,让琴弦去引导他精液血液流窜的方向。

贝斯失去了徒众。

没有琴声,他的肋骨就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上面的伤痕也恢复得日渐缓慢,只有靠近的时候能听见心脏在轰轰跳动。

他发现了自己的虚弱,写信询问钢琴,钢琴是他们之间的大姐,热心公众事务,帮助幼童认识音乐,因为性格静穆从不刻意邀宠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结识了很多朋友,因而总能解答很多难题。

钢琴告诉了贝斯男孩的背叛,劝告他把孩子还回去,不要在自家院子里替别人家养白眼狼。

“什么还回去,他是我养的,他是我的肋骨。”

钢琴这才发现太久不见贝斯,他确实消瘦了很多,不是力量流逝的衰败,就是身体的薄、干瘪,可能真的也只有失去一根肋骨才能很好地解释一个神身体的变化吧。

“我那个时候被关着,太寂寞了。”贝斯继续念叨。

“正好有一把琴年龄很大,很漂亮,想修好要多废很多心思,就拿了一根肋骨出来……一小截补琴,剩下一半不用也是浪费。”

“所以当时是想捏一个玩伴。”

“顺便试试看造物。”贝斯又补充道。

男孩也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如今在窗外偷听到了真相,才明白他为什么长得不高大,因为他少了一截。虽然还是想不通贝斯为什么不能把他捏得更美一些,更像他一些。但是又有点搞清楚了,为什么他既不美、也不像贝斯,贝斯还是会那么喜欢他。

对待自己的第一个作品当然只会越看越喜欢。

男孩的得寸进尺学得很快,有时候坐在贝斯腿上,贝斯弹琴,他唱歌,感受着贝斯难以抑制的肋骨响动和阴茎勃起,在贝斯面前,他也羞愧地有了反应。可是贝斯并没有惩罚他,因为孩子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以至于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比过往都要蓬勃。

此时他们仍然非常温柔地对待彼此。

贝斯失去声音,民众渐渐抛弃了贝斯,这件事几乎传到了所有神的耳朵里。终于提琴找上了门,是那个在贝斯之前就因为性格浪荡正义而出名的姐姐。

她愤怒地看着男孩:“你不能爱他!”

男孩觉得这个姐姐仗着年龄大十分无礼,他口气不善道:“为什么?”

“音乐可不是一个好人,它比你想象得专制多了。”提琴仿佛想到了一件很遥远的事,语气变得迟缓,“你既然成为了它的身体,它就会不顾你的意愿净化你,你相信我,它的净化就是剥削,你心里的爱会被慢慢夺走,而你走向衰老和消亡。”

“这些我不怕,谁又不会老!”男孩难得大声地反驳。

提琴像很久没有听见一件新闻事一样,她简直不敢相信还有人会这么想,“天呐,你是在说不怕老吗,你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地说不怕,衰老是多么令人畏惧的事情。你还小,你太小了……你不明白,你没有漫长地活过……我见过太多了,他们每一个都微笑地向我讲过于疼痛的双膝和昏沉的头脑。这微笑是多么可怕啊,他们说因为他们不害怕……怎么能不害怕呢。我看到他们苍白的头发,松弛的皮肤,甚至咬不动一个苹果,我心里的恐惧和悲伤简直胜过一切……”

提琴越说越激动,她抬起手放在眼睛上,“有时候我甚至想,他们应该是那么的无情和害怕,以至于忽略了我——这样一个不会和他们一起老去的人,他们忽略了我的感情和痛苦!”

她又顿了顿,眼睛里突然充满柔情,朝着屋外的天空望望,说:“你是他的肋骨,他爱你,是所有人之爱、神之爱中最天然的事情。你不该让他承受这些。”

男孩感到委屈极了,也抬起头问道:“难道,我爱他就不是了吗”他一边摇头一边念念有词像抓住了可以审判他的救命稻草:“您太不公了,您没有了解过,我爱他才是像今天的阳光掉在窗户上一样自然的事……”

他的神色忽而变得又远又冷;“你没有被他爱过,你不知道,当他爱你的时候, 你可以随意对待他,就像一把真正的贝斯……我知道自己被注视得太久,被疼爱得太过分了,所以什么阴谋都会得逞……他告诉我音乐的身体本来就应当是无性别的,每一个神都应当是无性别的。可是我怎么会无性别呢,我是个男人,他也是。就因为我是男人,所以欲望才可以没有理由,也因为他是男人,所以欲望才无法隐藏,你们都不懂,我多么庆幸我们是男人啊。”

提琴默然,她看着男孩,心中产生了一种疼惜的情绪,绝对的可爱、绝对的爱面前,贝斯动心真是不足为奇。可是她早就知道关于这些事的一切结局,于是她最后只是轻声地说:“你对他仁慈一些吧,你不能让他看着你衰老。音乐对人性之爱的抹灭不仅会削弱你,还会报应在他的身上。你以为他的虚弱真的只是失去信众的缘故吗?”

她抚上男孩的肩,轻轻地哄,“停下来吧。他是个天生的父亲,你不放弃,他是不会离开你的。”

男孩陷入了长久的不语中。他偷偷溜出家门,去教堂里,去公园里,去音乐厅里,试图唤起人们对贝斯的喜爱和记忆,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让贝斯有任何好转。贝斯越来越嗜睡,走路迟缓得像个古稀老人,也不弹琴,每天只拢着男孩听小鸟叫,看着男孩除了温柔没有别的力气,男孩发现自己果然真的搞砸了。

终于有一天,贝斯在哪儿都找不到男孩了。

提琴看着贝斯还在厨房里慢慢地烧水泡茶,突然有些为男孩不平,她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贝斯就像刚刚睡醒的样子,睁大眼睛呆呆地晃了一阵,回过神来又低下头看着快滚的水:“我找过了啊,他爱去的水井旁我都找过了,他没有淹死,牛窝也找过了,水泵、发电厂都看过了,生产车间也找过了。我没有找到。”

提琴不明白,“那你为什么不去更远的地方找?兴许再走远一点就找到了呢。”

贝斯的声音越来越平静了,带着一百倍的洞悉,仿佛一切都在目光所及之中:“他不会去太远的地方玩,他是离家出走了。如果他不想让我找到他,我不想勉强他。”

提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是她劝走的男孩,于是斟酌着问:“你难过么?我的意思是,失去他,你知道的。”

怎么会呢。“我没有失去他啊……他是我的肋骨。他是永远属于我的……我永远都不会失去他的,我只要一直在家里等着他就可以了。”说着贝斯把手伸进茶叶罐子里又扯出来一小撮。

不知道为什么,提琴突然想起男孩离开前最后说了什么“他教我为人要诚实,教我不要骗人,他不知道他的话有多么令人心动,如果不是只对我说了,那就是妖言惑众。我从小的时候就看着他,比谁都明白迷幻之物的可怕,在诱惑人这种天赋上,他没有很好地克制自己,这不是我的过错。”

提琴一下子起了坏心,想要惩罚一下这个无动于衷的弟弟。她俯下身子趴在灶台上,做出一个懵懂的表情状似无意地对他说:

“你知道吗?他喜欢你,他是为了你才离开你的”

“我知道。”贝斯没有任何犹豫 连手的动作都没有停滞一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临沸的水,说的话好像世界真理那么简单获得又理所应当。

“他走之前跟我说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的。”贝斯微笑地看着提琴,似乎觉得这个姐姐经历了这么多还喜欢恶作剧,看起来有点可爱。

提琴几乎开始痛恨起这种笃定,

“你也喜欢他对不对,你爱上了你养大的这个孩子,你猜他知道吗?”

贝斯这才默然了一会,随后突然吸了吸鼻子,半晌才答道:“他会知道的。”

就像不会隐藏身份一样,贝斯从来也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可是这种坦白多么可恨,虚弱得迷人眼睛,又让人舍不得,害了人,却能大胆地坚称自己没有犯错。

如他所料地,男孩没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在隔壁镇子找了一个小屋子安家了。他背着那把和他从一根肋骨上出生的贝斯,对自己说:“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停下来吧,琴太重了我走不远的。”

没有钱去尝试烟草和酒精,男孩也开始喝茶,有时候盯着池塘的小乌龟发一下午呆。他睡前回忆自己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仔细地想了又想,发现贝斯还是没有离开他的生活。这时候思念的阵痛才如期来临,他疑心做了自己的那根肋骨是不是贝斯最丑的一根,不然他的心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伤痕呢,就像是天生长出来的一样。

从前男孩在贝斯怀里时总胡言乱语:“但愿我有一把自己的琴,难道世界上就找不出一把贝斯可以给我吗?”贝斯听到男孩这么说却很奇怪,他笑着回答他:“你想要哪一把都可以呀每一把都会心甘情愿做你的乐器的。”可是直到他离开家,把怀里这把贝斯偷出来,他才真正有一把自己的琴。

男孩开始尝试每天都唱歌,努力生活得很快乐。他晚上把贝斯放在衣柜的柔软白色毛衣堆里,白天就把它拿出来,挂在墙上,有时候抱在手里。他一边来回抚摸琴弦,一边幻想。

想象这把琴是他真心在乎的一个人。想象他们既浪漫又甜蜜,有时候会有争吵,会有冷落,会有委屈,会有期待落空,但是从来不会有牺牲。

男孩用啃得稀烂的指甲抠着琴上一块小木斑。

“好想成为这把琴上的一颗小霉点啊。”

他做梦道,

“好想在上面逗留一小会儿啊。”

他把头轻轻枕在琴上,不着痕迹地蹭动,感受琴弦像一只手一样穿过他的头发,木头也呜呜地回应他,只要他不停下来,这种回应就不会消失。

男孩渐渐发现,爱一把琴要比爱一个人容易多了,何况这还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们有天然的纽带。

他爱上了一把真正的贝斯,一起吃饭,一起午休,他对着琴说很多话感到很满足,看见琴安安静静地躺在衣柜里逃不出去也感到很满足。

有时候他睡不着还会想象他的琴欺骗了他、背叛了他、抛弃了他,可是只要他一流眼泪琴就会浪子回头,他可以理所应当地折磨琴,逼迫琴只能对他忠贞。他无法停止地沉浸在自己编造故事里的痛意和快感中。

男孩终于成功遗忘了自己的父亲。

终于能够正常地生活。

不知道是相似还是不同,这位父亲的生活却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因为信众秩序恢复,精神好转了一些。他一切照常地抽烟、喝烈酒、逛院子、钓鱼、吃海鲜、去工厂采风、生病、卧床、痊愈……

提琴出于抱歉,十分担心这个弟弟一个人会把苦闷在心里,总会过来和他说说话。他们不聊男孩,只谈谈最近又有什么八卦,哪个兄弟姐妹突然出现吓坏了一群人、谁和谁私奔、谁又和谁断绝了。

很多次过后,提琴讲完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故事,深感就算是作为年长的姐姐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她长舒一口气似乎自觉尽到了使命,站起来去够门口衣架上的外套打算离开,说在这里呆太久了,要到海对岸的城市去看看。贝斯这才叫住她,让她等一等。

他走进房间,拖着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布箱子,搬出玻璃橱柜里小孩的玩具,整齐地铺在箱子里码好。“你知道他在哪,对吧。”还是那种笃定得令人厌恶的语气,“能不能把这些带给他。他可能走得急忘记带走了,没有这些他会感到无聊的。”

贝斯说得天真又平静,似乎完全相信了男孩只是去了像中学时期常有的短途旅行,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他越塞越多,甚至搬空了架子,只留下照片和奖状这种轻飘飘的纸张压在茶叶罐子下面,又让人疑心他是在无声无息地劝说自己接受永不再见的可能。

提琴突然察觉到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是怎么面对痛苦的。沉钝又迟钝,把一次的痛苦平分给一千天,每天只用锯子轻轻地磨一小块,让胃慢慢消化。知道自己在痛苦、也知道自己即将很快地从痛苦恢复过来,生活居然就有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底气。

提琴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什么,她接过箱子,看着贝斯微弯的膝盖、低垂的目光,想起了他们当初一起学音乐,大家都局促地站在钢琴前的样子,双手交握,像一群老态龙钟的奶奶遇到十几岁的心上人。他想,贝斯这样,是回到少年了呢,还是真的老了,他变过吗,提琴不知道。

提琴还是挥手告别了,她要去另一个地方了。

走到院子外,看着眼前春天的好景色,天特别高,太阳特别远,一切都很有希望,屋子里突然传来小号的声音,不是很流畅,旋律却很耳熟。她想:贝斯什么时候去学吹了小号呢?

停下来仔细辨认,

《玫瑰人生》。

原来是一朵小红花的一生啊。

“须知小花的产生,是为了在你的心旁逗留一瞬。”

最后,

经小贾提醒,营口是乐器之乡,住在这里的人闻到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想必也会感到幸福。

愿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琴。

愿他们都能在工厂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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